摘要:客籍南社诗人、学者李沧萍,是著名诗人、外交家、变法先驱黄遵宪的孙女婿,同时也是南社社员、著名学者黄节的学生。他在与著名学者吴宓的交往中,参与学衡派杂志的编辑。在此过程中,推动了对黄遵宪《人境庐诗草·自序》的公布配资公司资讯门户网站,对外界更深入了解黄遵宪的诗歌创作主旨发挥了作用。李沧萍还对黄遵宪诗集稿本的保存流布下了功夫。在颠沛流离的避难生涯中,仍寻找机会请蔡元培等为之题跋,扩大《人境庐诗草》的社会影响。本文主要围绕挖掘李沧萍的文学创作成就,探讨他的诗学思想以及文化保守主义主张,特别是他的学术交往关联,反映近代自黄遵宪以来,以南社社员为代表的梅州籍知识分子群体在中国诗歌文学版图的创作表现、成果和影响。
李沧萍是著名诗人、外交家、近代变法先驱黄遵宪的孙女婿,是近代著名革命文学团体——南社社员。梅州客籍南社成员中,黄澜(之骏)、钟动具有黄遵宪门生的身份,但在传播黄遵宪诗歌的成果却不如古直和李沧萍。李沧萍是梅州籍南社成员中较晚入社的后进,其与丰顺同乡谭炳堃加入南社的时间是在1916年底,其时两人正在广东高等师范学校就读,属于南社后期的社员。李沧萍较以早期成员,年龄代际已相差一代以上,如早期的南社重要社员、父执辈的黄节(晦闻)就成为他负笈北京大学时期的授业老师,并在文学创作和诗学研究上对李沧萍影响甚深。李沧萍的文学创作非常活跃,以汉魏六朝诗歌为渊薮,“由两宋以上追汉魏,寝馈于曹陶鲍谢以下及三唐”,传承了其师黄节的诗学研究方向,在学术思想上遵循文化保守主义的观念,提倡国学、古典主义,与南社提倡“昌明国粹”,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主旨颇为吻合,保存了传统学人的风貌。在梅州客籍南社社员中,李沧萍与古直的文化主张最为接近,又因与吴宓等人有交往,参加《学衡》杂志的编务活动,具有比较文学的趋新视野。
李沧萍生平与治学取向
李沧萍的家乡位于广东省丰顺县小胜乡。在其经历的晚清和民国时期,属潮州管辖,故在行政管理的地域观念上,他被视作“潮人”一分子。而在近代民族观念勃兴的年代,所在的粤东北地区客家族群意识觉醒,丰顺县的大部分居民均是操客语方言的客家人,还有一部分是能说潮客两种方言的“半山客”,而讲潮州方言和畲族语言的族群人数较少。李沧萍的家乡位于丰顺县的北部,与谭炳堃的家乡大龙华乡一样,是客家人的集中居住区域,这就导致他具有明确的客家身份认同。新中国成立后,丰顺县划归梅县地区行署管辖(今梅州市),李沧萍因此被视作梅州客籍文化名人之一。
李沧萍的事迹在20世纪90年代所修的《丰顺县志》人物传有简略记录。目前能看到的其生平传略较为完备者,是著名历史学家罗香林1949年撰写的《李沧萍传》。兹录如下:
君姓李氏,讳汉声,字沧萍。中岁以后,遂以字行。世为潮州丰顺小胜乡人。曾祖丹桂,太学生。祖云岩,武德骑尉。父杜,县学生,以学行为乡里祭酒。生八子,君其长也。潮州自唐以来,多瑰奇绝特之士,如韩退之称赵德,所谓“婆娑海水南,簸弄明月珠”者,盖时有其人。晚有丁叔雅、曾刚甫两先生,负海内重望。君幼承家学,濡染乡前辈之教泽。既卒业广东高等师范,负笈京师,入大学,又受业象山陈伯弢、钱塘张孟劬、顺德黄晦闻诸先生之门。行修学立,文采昭烂,一时耆宿,多折年辈与之交。民国十二年,以高第卒业北京大学,遂留京师,任北大、女师大教授及教育部秘书。十七年,晦闻先生回粤长教育厅,君遂偕归。为之佐,一时士林属望,风规大启,陈谟底绩,远近归高斋。先后任广州市教育局、广东教育厅、民政厅秘书,广东通志馆纂修。在民厅时,留心各县地方利病,故书案牍。昕夕钩稽,民厅始有县政调查报告书之集,君所主编也。熟于乡邦掌故。既从事志馆,暇辄搜集前贤遗著,书画金石,必精必备,其鉴赏收藏之富,尤冠绝一时,以故求粤中文献者多集于君之门。其后一任省政府顾问,出其所学,多有献替。晚清以来,言岭南之学者,必推九江朱氏、番禺陈氏两家之传。晦闻先生师顺德简徵君,于九江为再传弟子,文章风节并励,君从之游,既尽传其诗学,而性情风节,古道恺悌,亦不可以诗人限,而又非纯乎诗人亦不足以当之也。其于诗也,由两宋以上追汉魏,寝馈于曹陶鲍谢以下及三唐,尊其所闻,益发摅起所自得,所造清真纯逸之境,则师弟子之间,亦有莫能相掩者焉。近二十年,遂专以其业导后进,任国立中山大学教授十余年。值邦家多故,御寇兴戎,避地港澳,犹弦歌讲习不辍于风雨晦明之中。民国三十四年寇退,回省城,任岭南大学教授,以迄于终。门墙桃李,遍于岭表。凡所甄陶之士,皆种学绩文,质有其表。于君之丧,无不哀思眷慕。观其师友渊源所渐,诚不啻后山之于南丰,亦不啻君之于晦闻先生也。而其平日论交有道,缟纻投分之欢,莫不痛其中道税驾,顿戢光采,而深惜夫如斯人者,不可以旦慕遇之也。君生于光绪丁酉年五月十五日,殁于民国己丑年二月初三日,享寿五十有三。其病也以肝,中西方治罔效,缠绵数旬。弟韶清,相爱如挚友。子华纶、华炯。孙振强、振刚、振略、振威。所著有《高斋诗集》若干卷,《杂文》一卷,曹陶鲍谢李杜陈黄诗说数十卷。评点校录之书数十百卷。《诗说》已刊行各大学,余待刊。仅述其生平大略,以告世之有道能文之士,谋其不朽焉。
罗香林这篇传记简明扼要介绍了李沧萍的生卒年、家世背景、求学历程、学术渊源、学术取向以及在文学创作和学术上的成果,但拘于篇幅,以及为纪念刚去世的李沧萍而草创该文的原因,对李沧萍的参与南社、《学衡》杂志以及黄遵宪研究等领域的事迹未能及时援以笔墨。
据查谱牒等资料,李沧萍家名绍基,学名汉声,字沧萍,又字菊生,别号高斋,壮年后以“沧萍”为常用名。家乡位于丰顺县小胜乡羊公坑,出生于当地一个家境殷实的书香家庭,民初就读于广东高等师范学校。1916年在广州读书期间,他在蔡哲夫、胡伯孝的介绍下加入南社。此时,辛亥革命的热血烽烟已经散去,护国战争的风云则刚翻过历史的一页,民族革命已经不再是南社社员创作重点关注的主题,原来的“弘扬国粹、演进文化”的另一主旨,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成为南社内部的争论焦点,后来爆发的唐宋诗之争造成的分裂,是这一矛盾表面化的一个发端而已。李沧萍加入南社,显然是抱着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初衷,对文言文和古典诗歌的创作保持着终生的热情。被收入《南社丛刻未刊稿第二十三集》的《游粤秀山记》就是他的一篇文言文游记作品。
李沧萍在北京大学读书期间,正是新文化运动在以北大为中心迅速发展时期,白话文运动及五四运动先后影响全国。虽然由于资料的缺乏,目前无法了解到李沧萍对这次中国文化转型风潮的看法,但从他在北大师从的学者黄节是国粹学会和国学保存会的中坚,以及他在1923年致南社最后一任主任姚光(石子)讨论南社何去何从的命运时的一封信中,可以看出其对于中国文化走向的一种态度:
弟对于诗一道,颇有意去研究,已将子建、嗣宗、渊明、大小谢、明远六家诗略为做完,以为诗学一门日趋卑下,多由于人不敢上做汉、魏、六朝,故下手多从唐、宋,遂形成今日之宋诗及江湖诗一路。子建诗开魏、晋、唐、宋,唐以前诗人当以子建为大。子建之善说性情,佐以大谢之名理,小谢之华典,明远之生涩,嗣宗之奥邃,渊明之抗达,合此六家,融洽而出之,真可远驾宋人,惜乎近人之不达此也。黄晦闻师数年在大学主讲诗一门,专提倡汉、魏、六朝,已将数家专注集说,他日印成,当为寄呈一部。大学近一二年来对于诗学、文学,俱皆有复古之趋势,即晚周、秦、汉诸子之文,亦有讲座。弟亦谓欲国学之昌明光大,非于此道提倡不可也。先生为南中文章宗匠,提倡之责,端在贤者。吾南社有十余年二十余集之流传,似不应遽尔中止。亚子先生改组新字,各各并行,亦未为不可也。
李沧萍在信中,提出自己的诗学主张“上做汉、魏、六朝”,包括对南社的态度(当时南社趋于解体),认为南社成立十多年间,出版丛刻20多集,影响颇大,不应遽尔中止,应该继续昌明国学,与柳亚子倡导的新南社并行。姚光基本赞同李沧萍的看法,指出:
弟于保存国学之旨,向主发明周、秦诸子,及融合汉、宋学派,今迭阅贵校及东南大学出版物,甚惬鄙怀,惟有时或不免好奇牵掣,然在解放之初,亦不足为病。丁此新文化弥漫之际,国学反有整理之望,国学有一线之延,即国脉有一线之延。欧洲之强盛在于文艺复兴,我国之前途其亦由复古而得开明乎?
姚光与李沧萍一样,显然对柳亚子组织新南社所持的文化激进主义主张不太认同。以为:
社创于清季,以提倡气节为宗旨,又以鼓吹革命,故偏重文辞。今光复功成,同社多有异趣,原有改组之必要,惟必欲随波逐流于所谓新文化中,窃期期以为不可也。其旧者将再出廿二一集,此后在弟无能为役矣。
但是随着南社的分裂,核心人物柳亚子尽管组织新南社并不成功,仍热心于追随新文化运动的步伐,投身新一轮的政治社会活动,但南社在其核心区江浙、上海的活动已经趋于停顿。面对这一情势,姚光对重整南社感到力不从心,决定在出版《南社丛刻》第二十二集后,宣告在1923年底停止南社活动。姚光在复李沧萍的信中提及“今迭阅贵校及东南大学出版物,甚惬鄙怀,惟有时或不免好奇牵掣,然在解放之初,亦不足为病”。有关“出版物”应该就是吴宓、梅光迪、胡先骕等人创办的《学衡》杂志。该刊以“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为宗旨,主要创办者均是学贯中西诗文的新派学者,其中胡先骕还是南社社员。可见,其时李沧萍已经非常倾心于学衡派“昌明国学、兼具新知”的文化保守主义主张,在南社纷扰衰落之际,开始与学衡派文化人士密切交往。这或可解释,当南社的一些成员在湖南长沙发起南社湘集,欲“恢复旧观”时,李沧萍并没有参加,除远在北京的地理距离外,在振兴传统文化主张上的不同观点可能是更主要因素。不过中年以后,李沧萍仍与南社社友马小进、蔡哲夫、谈月色、姚伯子等保持过从。
李沧萍与“学衡派”的交往,最密切者莫过于与曾留学哈佛大学的中国比较文学之父吴宓的交往。吴宓在自己的诗集里提及,他与李沧萍订交是在1926年。李沧萍表示“愿如碧柳(即吴芳吉)事宓”,自是以兄弟相称。吴宓在诗学上采古典主义,抨击新体自由诗,主张维持中国文化遗产的应有价值,以中国的白璧德自任。1926年春,吴宓离开东北大学到北京清华大学任教,作为《学衡》杂志的总编辑,编务工作也转移到北京。他在《空轩诗话》第十八则《胡先骕论诗绝句》中提及《学衡》编务:
胡先骕君步曾为《学衡》社友,与予同道同志,而论诗恒不合。步曾主宋诗,身隶江西派。而予则尚唐诗,去取另有标准,异乎步曾。步曾尝强劝予学为宋诗。予虽未如其言以致力,然于宋诗之精到处,及诗中工力技术之重要,固极端承认。且步曾中国诗学之知识及其作诗之造诣,皆远过于我,我深倾服,并感其指教之剀切爽直,益我良多。予虽为《学衡》杂志之总编辑,然诗录一门,则由步曾主持编选,予毋能改动丝毫。步曾出洋,则以授邵祖平君(字潭秋,南昌人。有《培风楼诗存》行世。)其后邵君与予忤,予乃改请李思纯君。北来后,继以李汉声君沧萍。六十期以后,始归宓编选,外人或未能尽知也。
由此可知,《学衡》在1926年底一度停刊之前,李沧萍曾经参与这份刊物文苑诗歌一门的编选工作。关于吴宓与李沧萍的结识缘起,据《吴宓日记》1925年10月25日记载:
晨九时,访黄节先生于其宅,劝其就清华讲师之聘。仍不允,荐其门弟子李汉声沧萍(后门内,南月牙胡同十三号)自代。
虽然黄节推荐李沧萍,但李沧萍最终并未获得任教清华的机会。此后数月吴李二人并未相见相识,直至1926年7月24日双方才第一次见面。吴宓当日日记记载:
下午……四时,访李沧萍(名汉声)于地安门内,慈慧殿,南月牙胡同十一号。相见叙谈甚欢。李君人颇热诚,愿赞助《学衡》事,谈至晚七时许,乃别。
三天后,吴宓即邀请李沧萍担任《学衡》杂志《诗录》编辑。李氏应允,自是两人往来密切,便有了后来黄遵宪《人境庐诗草自序》的公开刊发。
为黄遵宪诗歌传播所作的努力
李沧萍北京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任教于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在此期间,认识了晚清著名诗人、外交家黄遵宪的孙子黄延凯。黄延凯在岭南大学毕业后,1925—1927年入北京大学研究政治与经济学,后来到外交部工作。与此同时,黄延凯的姐姐黄真如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读书,亦与李沧萍相识。李沧萍对黄真如暗生情愫,后曾请吴宓做媒,几经周折,两人结为百年之好。吴宓对自己做媒撮合这段良缘的功劳颇为自得,多次在日记和著作中提及。因为在他眼中,让当代古典诗歌的后进、大学者黄节的诗学得意门生与大诗人黄遵宪的孙女联姻,无疑是文化界的一段佳话。从吴宓的日记可知,李沧萍在北京的住宅位于南月牙胡同,黄延凯则住在北池子骑河楼华成公寓,三人的交往颇为密切。
李沧萍在1926年参与《学衡》编选工作,因与黄延凯姐弟认识,从黄延凯处了解到从未出版的黄遵宪诗稿及其《人境庐诗草自序》。1926年10月30日,他在自己的南月牙胡同寓所将黄遵宪手校诗稿抄本示予吴宓,引起吴宓的重视,故《自序》得以在《学衡》上的公开发表。黄遵宪《人境庐诗草自序》作于1891年其伦敦驻英使馆任上。黄遵宪1905年逝世后,《人境庐诗草》最初之版本于1911年在日本排印,线装四册,系梁启超主持整理印制,时黄遵宪之幼弟黄遵楷(字牖达)亦参与校核,并为该书题跋;至1930年,黄遵宪之长孙黄延豫(字能立)又一次校印此书,经商务印书馆再版行世。然不知何因,初所排印、后所再版之《人境庐诗草》,均没有收入作者的自序。黄延凯是黄遵宪次子黄仲雍的长子,一直保存着祖父的一部诗稿抄本,并携带到北京。比较有可能的是,黄遵楷、梁启超等人编辑出版的《人境庐诗草》依据的稿本或与此不同。吴宓在李沧萍处偶然读到黄遵宪的诗稿,立刻意识到此序文之价值所在,登门访黄延凯,并决定将黄遵宪自序刊于其主编的《学衡》杂志第60期,至此黄遵宪于生前所作《人境庐诗草自序》方被公之于世。关于黄遵宪《人境庐诗草自序》的发现,吴宓先生在《学衡》杂志撰文《书人境庐诗草自序后》这样介绍:
岁丙寅,民国十五年,编者始因李君沧萍,得识先生之文孙延凯,遂获见先生晚年所手定之诗稿抄本。中并有当时知交名士诗人手写之眉批旁注,商榷评赞,朱墨重重。而卷首有先生所撰《自序》一篇,尤可珍贵。
显然,吴宓对此《自序》的出现非常重视。他接着谈道:
拟之西土作者,其重要殆不下于华次华斯Wm Wordsworth之诗集再版自序Preface to the Second Edition of Lyrical Ballads(1800)。不知当日人境庐诗刊印之时,此序何未列入?
最后这句疑问语,吴宓特意在每个字的下面都加上了着重号,并且在最后写道:
序中既明言做诗之方法及旨趣,其诗自必遵照兹所言者作成。是诗是序,实相得而益彰。故亟请于延凯,刊登本志。《学衡》杂志第六十期。海内外之好读先生诗者,当更以先睹此序为快也。
正是《诗录》编辑李沧萍的引荐,黄遵宪的自序得以在学术界流布。后来,李沧萍随老师黄节返回岭南,在广东省教育厅任职不久,旋即在中山大学任教,讲授宋诗。黄延凯在研究生毕业后也返回广州,历任广州地方政府行政官员培训学院副教务长及中山大学讲师;国民党广东省总部执行委员会宣传部秘书与国民党党报《民国日报》兼职社论作者,国民党广州特别市党部执委;香港《华南日报》主编;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海外部秘书;上海《华中日报》编辑;《华南评论周报》总编辑及营业部主任;1933年出任槟榔屿领事。可能在出国前,他将祖父珍贵的诗稿托付给姐姐黄真如及姐夫李沧萍保管。
抗日战争爆发后,李沧萍前往澳门避难,也将黄遵宪《人境庐诗草》稿本随身携带到澳门,这在北京大学原校长蔡元培的日记中有所反映。
当时避居香港的蔡元培在日记中记录,1939年5月19日,黄尊生偕李沧萍到香港前来拜访:“李沧萍毕业北大,在中山大学任教授(中国文学系),丰顺人,现居澳门,留纸索书”。
此后数月,李沧萍多次登门拜访老校长,与蔡元培会面多次,并以日记:
十月十八日。黄汉生偕李沧萍来,沧萍以所著《己卯诗》征题,并属为黄伯轩写《唐书述林》封面。
十月二十日。为李沧萍题《沧萍己卯诗》:“渊源远溯金华伯,风格近倚蒹葭楼。自有清凉沁肝肺,不愁残暑袭深秋。(诗注:陈后山称鲁直为金华伯,沧萍诗中用之。蒹葭楼为黄晦闻别号,沧萍尝从晦闻学诗也。)”秋晚犹苦热,得读沧萍兄《己卯诗》,为之一快,率题卷端。
十月三十一日。李沧萍来,携去《己卯诗》,赠我黄晦闻《蒹葭楼诗》一册,又示我陈白沙书五古、朱九江书楹联,属题字。
十二月三日 日曜 晴。李沧溟(萍)赠我《人境庐诗草》一部,又以所藏《人境庐诗草》之有陈伯严、曾重伯、袁爽秋、欧阳瓣姜诸君评语者索题字。又见示明成化本《张曲江集》,属写封面。
最后这段日记尤值得注意。蔡元培提及李沧萍所藏《人境庐诗草》上有陈伯严(陈三立)、曾重伯(曾广钧)、袁爽秋(袁昶)、欧阳瓣姜(欧阳中鹄)诸君评语的情况,正与吴宓在《学衡》上撰文所云其阅读过的稿“中并有当时知交名士诗人手写之眉批旁注,商榷评赞,朱墨重重”暗合。可见,此间十多年,李沧萍为弘扬黄遵宪的诗学,为保存黄遵宪的遗墨遗稿一直在做出种种努力。只是此后世事沧桑,李沧萍1949年在广州患病去世,其妻弟黄延凯与黄延毓相继远旅北美,其中黄延凯在旧金山逝世,这部珍贵的黄遵宪早年《人境庐诗草》稿本命运如何,不得而知。
李沧萍的诗歌创作述评
李沧萍作为黄节的弟子,除传承其汉魏六朝的诗学研究外,在诗歌领域的创作也是非常活跃,按有关记录,其生前已经开始编辑整理自己的诗作,且以编年为体例,以备结集出版。先后有《高斋诗存》《高斋近诗存》《己卯诗》等稿,其中《己卯诗》还曾向蔡元培征题。另外曾请梅县籍同乡、中山大学钟应梅为诗稿集作序。但目前市面未见他的诗集传世,很大原因是他在中年遽然离世,未能来得及整理完备,加上稍后国内局势发生大变动,师友亲族奔走四方,未能来得及将他的遗稿整理出版。
20世纪70年代末,后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的钟应梅将其为李沧萍诗集所作序刊于《梅州文献汇编》。其实该序文曾在1948年9月6日的广东日报《岭雅》上发表,题为《李沧萍先生诗序》:
余幼好为诗,至冠岁,积数百首,以为诗之道亦易耳。及来广州,与李沧萍先生游,听其言,观其行,读其诗,回思乡之所为,不自知其汗之发背沾衣也。诗道之惑也夥矣!囿于古人,惑也。鹜于翰藻,惑也。去诚信,矜灵妙,又惑之甚者也。此数事者,未始非诗之一道,惟其固于隙隅,则多以自欺成惑,又乌覩诗道之大哉。自余之识沧萍先生也,旬日必见,谈笑晏晏。每至午夜,见其无危言,无怠色,无争气。然不言而人信,不施而人亲,无譬称而人知白明。余每读其诗,辄随其情而悲而欢而低回长叹。噫,是将何术而致然?非所谓诚一情至,哀乐中于人心者欤。古之圣智,操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盖诚一而情至。则万物消息,阴阳开合,无袭微不见。矧于宅字位句,尽拒迎之用也乎?沧萍先生于古人诗,如曹陶鲍谢,少陵义山,下迄宋之黄陈,潜焉泳焉,几二十载。发其箧,见其于诸家诗手写至再,朱墨灿然,累积盈尺。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昏昏之事者,无赫赫之功。沧萍先生之志与事也,可不谓昏昏而冥冥乎!虽然,是又乌足以尽沧萍先生之诗哉!
丙子又三月十四日序
可见,早在李沧萍逝世前一年,他已请钟应梅为自己的诗集作序,是有打算将诗稿付梓,只是当时诗集尚未最后定名。
目前,李沧萍诗稿的下落不得而知。查考文献,笔者已搜辑到的李氏的诗歌散见如下:民国《丰顺县志》收录4首,丰顺邑人何葆玉将之收入《丰顺诗艺录》,且补遗1首;20世纪30年代,古直在中山大学主编《文学杂志》,刊有李沧萍诗作6首;40年代中山大学教授陈寂主编的广东日报《岭雅》录有其诗作16题23首;在1936年、1937年《国立中山大学日报》发表诗作不下116首,内有《丙子诗》;1947年《私立岭南大学学报》第46期、第47期,刊有28首,主要为《己卯诗》;《吴宓诗集》收有1首。剔除《岭雅》所刊《山茶残春始花》与《丰顺县志·艺文》等发布作品重复外,目前搜集到的其诗作不下170首。
李沧萍既师事黄节,治汉魏六朝文学,诗歌创作汲取了曹植、陶渊明、鲍照、谢灵运、杜甫、李商隐诗歌的特点元素,下迄宋之陈师道、黄庭坚诗风。今观所辑其诗作,大多是返回广东执教时期的作品,可谓古今各体皆备,五言古体最为卓越,近体则以七律见长。
作为客籍诗人,家乡风物是李沧萍采入诗中的题材之一,颇有佳作。七律《山茶残春始花》首刊于1943年出版的《丰顺县志》,当是30年代的作品。诗云:“春已将残花始开,含苞曾否忆寒梅。迟迟不放将安托,落落何因有暗催。人事迁流今即古,年光容易去难回。吾人莫负东皇意,且及花时尽一杯。”山茶是南方特有的物种,成为李沧萍咏哦的对象。李氏喜爱的南国风物尚有木棉,《春尽日上越王台望木棉》亦是其壮年的七律作品:“霸气消沉上国哀,木棉春尽我登台。红光阵阵排云出,铁干森森迫眼来。倒海无时空只手,摩天有愿负群才。南溟自古生奇俊,勠力神州事已催。”在咏物与纪游一类题材方面,李沧萍展现出倾向采用七律创作的特点。1935年,黄节在北京逝世后,经其家人筹划归葬于广州白云山麓,李沧萍不但悉心保存老师的著作遗物,且多年按时前往凭吊。1947年清明,他曾经携夫人黄真如及友人吴三立、黄伯轩等去扫墓。吴三立是来自平远的客籍同乡,负笈北京师范大学时,也是黄节门生之一,有《丁亥清明登白云山拜黄晦闻师墓同伯轩苍萍真如》记事。诗曰:“相携北陇荐馨芬,寒日浮阴惨不欣。十载枯荣看宿草,丛峦亏蔽护孤坟。诗传岂了平生志,国乱真防地下闻。回首师门寻断梦,扪碑无语仰苍雯。”1948年清明后二日,李沧萍与吴三立亦一同登山瞻拜老师之墓,作七律《清明后二日拜黄先生墓》:“文山报国放翁时,盖世盘盘不憗遗。春雨沉沉天作泪,山花黯黯蕾含悲。人伦若绝情何寄,语痛尼山命不时。凄绝雪堂门下士,皇天后土永无词。”
李氏的诗作,如前所论五言古体诗最工。这是他深受老师黄节影响的缘故。黄遵宪诗名享誉近代中国,也擅长五言古体诗。他作为黄遵宪的孙女婿,创作上也不免受其作品潜移默化的影响。早在北京大学毕业留京之初的1924年,乃师黄节就曾创作五古《岁暮示李沧萍》以示鼓励:
骊成有碣石,乃沦东海傍。
惟彼原子思,学道病不行。
君平何寂寞,身世皆相忘。
读易管渡辽,避世王东墙。
邠卿委时命,伏生兴流亡。
持此不拔心,何问屯与康。
数子守高义,千秋能颉颃。
苕苕岁云暮,来日何堂堂。
李生文学儒,学成不还乡。
臣朔独苦饥,作赋追东方。
乱世不右文,万舞徒方将。
吾衰逝不顾,惜汝年犹强。
朱梅发绿苞,绝阴转新阳。
万物盖已除,生气中亦藏。
何意残贼人,天降独未央。
李沧萍的五古高亢冲淡深得师法,其发表在1933年3月《文学杂志》第二期的《杂诗》即是代表作之一:
日暮警幽篁,远闻思鸟声。悲思讵无意,忧苦自哀鸣。哀鸣多阻折,羁念积充盈。以此谢生虑,急景追穷生。寄言后世人,无用夸与名。
1933年10月,该刊第六期发表的《简竹居先生挽词》:“天丧斯文日,名成一代中。从远关世运,语默改时聋。晚节今安仰,典刑失所崇。应为天下恸,流涕閟南丰。”则反映出他的诗学渊源关系,简竹居即简朝亮,为南海朱九江弟子,而黄节又是简朝亮的学生,李沧萍则是再传弟子。
李沧萍发表于《岭雅》的杂诗三首亦具风骨,其一是写给其弟李韶清的(韶清是黄节的女婿)诗曰:
有弟似子由,一别遂五年。流离兵火中,穷途志益坚。逐利讵自甘,习贾以自营。寥天任鸟飞,处独不祈怜。妻儿未觉饱,溷秽聊苟全。殷勤拜生朝,(正月廿二日先师黄先生生日弟集展拜。)对酒读遗篇。倚闾仗天慈,何日共归旋。
离1948年清明拜师墓不到一年,岁末年初,李沧萍的身体健康即急转直下,因肝胆病突发而遽然离世。他的隐疾可能是长年饮酒造成的。岭南词学名家詹安泰有挽诗谓:“循常酒宁嗜,杂碎忧所入。有如积袱流,一决遂莫戢。”并注:“兄别有隐忧,以酒自解,积久成疾,遂以不起。”同乡友人黄海章、吴三立、钟应梅,以及粤籍岭南文化界人士陈寂、麦朝枢、傅静庵、潘学增等均作诗哀悼。当然最为惋惜哀恸的莫过于吴宓,远在武汉的他在这年作长联表示哀伤,并就两人的交谊作了深切的回顾。这副长联经由陈寅恪改定,内容如下:
师事兼葭,为同门矜式。喜君早入室,研学最深,相知最密,侍依最久,责望最殷。方期编理遗文,续成纂辞,传授绝业,昌明诗教。胡遽继秋湄树人两先生之后,相从于地下?途中人我,后先相望,此痛何极!
交同碧柳,称异姓兄弟。共我久推心,仁厚其情,婉挚其言,忠荩其谋,尔雅其文。昨见和乐家庭,芬芳艺圃,琅环书城,丹青画境。忍重诵人境散原诸名贤之集,孰卜夫天心?劫里河山,文物尽丧,世变如斯!
吴宓认为,李沧萍是黄节的得意门生,与自己属于黄节的同门,最有资格续写完成老师笺注毛诗的名作《诗旨纂辞》,可惜事业未竟而英年早逝。吴宓又在自注中回忆一年前来广州住在岭南大学康乐园李沧萍家的情况:“民国三十七年五月,宓来广州住中大五星期,而住岭南沧萍家三日,宿其书斋中。四壁皆玻窗,长至地。内悬黄师及平生知契名贤长条字画。橱中专贮黄师及孟劬先生等遗书手稿。窗外花圃,则沧萍亲手植莳之花盛开。”痛惜李沧萍是继吴芳吉(碧柳)之后人生中又一位先己而去的挚友,吴宓还透露了一件逸事,即他在广州盘桓之时,李沧萍曾经建议他到岭南大学任教,这里也是陈寅恪的任教之地,李沧萍的妻弟黄延毓是哈佛大学历史学博士,其时任岭南大学教务长、历史政治系主任。但吴宓觉得放不下清华同学刘永济(弘度)邀请他在武汉大学任教的情面,没有答应南下,后来为此深深感到后悔。吴宓的这一抉择确实对他的人生结局影响至深。
李沧萍与家乡的学人交往者,除钟应梅、黄海章、吴三立,尚有古直和罗香林。古直在1933年主编《文学杂志》时,李沧萍不但自己积极投稿,且热心协助杂志向朱希祖约稿。但1935年初发生胡适来中大被拒之后的“真电”联合署名的否认风波之后,古李之间可能因此产生一定的隔阂,李氏此后未再有投稿《文学杂志》刊发之举。而对于罗香林的客家研究和乡贤著作整理,李沧萍给予大力支持,提供了自己的大批收藏。李沧萍在客籍文化人士中以富有收藏而知名,包括收藏明末广东画家张穆的《八骏图》和黄遵宪诗歌手稿、老师黄节、张孟呴的墨迹等。罗香林对此非常感念,因此也就有了李氏逝世后为他撰写生平传略之举。多年后,罗香林的学生、香港中文大学新亚研究所教授何广棪在世面偶然读到一封李沧萍致罗香林信的逸文:
香林我兄先生:
今日趋教,良快。闻我兄将收罗岭表艺文,为将来乡人征文考献之资,嘉惠士林,夫何有已。敝戚《乡贤集》,多少当敬为助。诚须另先印上一纸,所开各书俱弟十年来略用心搜罗之作,不欲独秘。兼有他需,惟公教之。
专维俪安!
弟沧萍顿首 七日
他对此感慨万千,谓“沧萍先生此函,盖以元一师有志搜求岭表艺文,欲得《乡贤集》征文考献,沧萍乃将十年来用心搜罗所得之相关书籍,慷慨出借为助,足证二人友谊深厚,研学互通有无。”他为此遍搜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香港中央图书馆,均未发现收藏有陈永正等校辑的陈寂、傅静庵主编《岭雅》一书中《李沧萍小传》所列出的《诗学通论》《楚辞通论》《古文学》《近代诗学》《高斋诗存》《高斋文存》等李氏著作。翻查多本近现代人名大辞典,如张撝之《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周家珍《20世纪中华人物名字号辞典》、马国龙《中国专家学者辞典》、蔡鸿源《民国人物别名索引》等书,均未见收有《李沧萍》条目。罗香林所作传记仍是至今最为详细的李沧萍生平事迹介绍。
李沧萍工书法,学宋人米芾,对书画鉴藏亦颇有心得,曾为高望公、高剑父、担当和尚等知名古今画家的画作题跋,并有书法评论《论书琐记》遗稿刊发于《岭雅》。
李沧萍逝世后安葬在岭南大学校园内,后来大学院校调整,这里又成为他曾经执教的中山大学的校园,也算是归宿得其所了。他的去世,带走了很多未竟的学术事业宏愿,身后的著作书稿也在消逝的时光中沉寂,正像他推崇的诗人陶渊明所感悟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那样,他遗憾地告别了岁月纷纭,也永别了时代巨轮滚滚而来伴生的不确定烦忧。
【作者】刘奕宏(梅州侨乡月报主编,嘉应学院岭东文献与文化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
【频道编辑】李晓霞 莫群
【文字校对】华成民
【值班主编】刘树强 刘龙飞
【文章来源】《岭南文史》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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